谢谢王守常教授对我的介绍。我有点紧张,王教授可能提高了各位对我的期待。对我个人而言,能到这个世界级学府演讲是莫大的荣幸。早已耳闻北京大学的盛名及光荣历史,但从来没有想过,甚至无法想象,有一天我会到这里,在这个校园为大家演说。
各位都知道,对很多人来说,学习是我们的热情所在,特别是学习真理——究竟的真理,似乎是我们有记忆以来最热爱的一件事。直到今天,我们人类还未停止学习,停止追寻真理。对我个人而言,佛教是寻求真理的另一种学习角度或工具,虽然佛教在历史上起源于印度,然而如今它在世界各地都很盛行。我所知有限,但我听说过玄奘大师依循佛教追求真理的努力、精进和决心,他的忍受力和所做的各种牺牲实在惊人,几乎令人无法想象。 如果你问我,佛教对现金这个社会有多大的意义,我觉得意义很大。不一定完全是宗教上的意义,它还可以是一种研究或体证真理的方法与工具。也许有人会认为,佛教起源于印度,因此它跟中国或其他地方没有太大的关系。我倒不这么认为。不过我想把这个题目留给沙尔夫教授(Robert Scharff)在今天下午跟大家讨论。
我想谈一谈佛教的见地,见地是驱动我们的力量。可是在谈佛教的见地之前,我想我们应该先问问为什么我们要佛教?我们同样可以很简单地问,为什么要这个或那个。比如我们为什么要科学?为什么要科技?为什么要经济?至于为什么要佛教,我想,基本上是因为我们都想要乐趣。我们都想要快乐,而且想要一种持续不断、便宜、可以随身携带的乐趣。我们想要其他东西也是因为乐趣,无论科学还是技术。如果检视我们所做的每件事,就知道我们总是在寻找乐趣。当然,不同的众生、不同的文化、不同的国家、不同的世代,对于“乐趣”的定义各有不同,因此追寻乐趣的方法和工具也各有不同。
对印度王子悉达多来说,我们之所以无法尽情享乐,基本上只有一个原因:我们总是看着某个虚假、不可靠、不确定的事物,并且认为那是真实的——绝对的真实。这基本上就是悉达多所谓的“无明”。我认为我们现在谈的其实和宗教无关,我们谈的是科学。
如果你想要一双真品意大利皮鞋,而有人告诉你,你现在穿的是双假鞋,那你就要苦恼了,因为你没有勇气开心地穿着一双假皮鞋出门,我们没有几个人做得到。对悉达多这位印度王子来说,发现真理是他最想追求的目标。当他还在皇宫的时候,他目睹了衰老、病痛和死亡;当他听说衰老、病痛和死亡是无可避免,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,他很自然地就想要解决这个问题。于是他溜出皇宫,离开家人,因为他的家人反对他到宫外追求真理。
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真理——佛教徒会这么告诉你,但这不表示佛陀找到了一种让我们长生不死的方法,也不是说他找到了一种让我们的皮肤永远无皱的乳液。他找到的是真理,并且了悟到如果你能接受这个真理,你就不会受苦。他把他所找到,了悟到的这个真理传给了他的学生。
为了使佛法易于入门和理解,后人把这个真理分门别类,使得进入它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。但之后令人遗憾的事发生了,这些方法成为所谓的“佛教”——一种宗教。这真的很令人遗憾,因为我们开始被方法所吸引,而非真理本身。
可能有人会问:“为什么开始会有这些不同的工具或方法呢?”这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问题。我在这里给你们讲两个例子。首先,如果这个杯子一直到杯口都装满了非常纯净的水,那么你是看不到水的,因为水太透明了。为了让你能看到水,我们要怎么做呢?我们把水稍微染黄,这就帮助你看到水了。所以你在佛教里看到的种种方法,不外乎就像染色而已。换句话说,所有所谓佛教的方法,容我坦白地说,都是虚假的,它们不是那个真正的真理。但如果你问我,它们有用吗?我要回答说非常有用,没有它们,你就看不到真理。可是我们的问题在于,我们被颜色转移了注意力,而忘记了水。你们也许还会问,为什么悉达多王子要教给我们这么多不同的佛法工具?如果今天有人拿枪要挟你,要你非得说天空是红的或绿的,你怎么办?你别无选择,只能同意说:“对,天空是绿的。”可是你知道它不是绿的。佛陀就是这样传授了他所有的教法,他别无选择。虽然没有人拿枪对着他,但佛弟子会说,出于慈悲,他别无选择。
让我们再来假设你在做梦,一场噩梦:你的身边躺着一只老虎,你吓坏了。为了从那个情境逃离,我们有几种选择。我们可以把老虎赶走,这个方法不错,我们大部分人会立即想到要这样做;可是有一个更好的办法,就是向你泼一桶冷水。如果你仔细去想,会发现这两种方法都不对。为什么?因为那桶冷水没有赶走任何老虎——本来就没有老虎,是你在做梦。所以佛教的方法通常都像这样。不过你还是应该感谢那桶冷水是好的,因为下次你再做噩梦时,就知道要怎么做了。
现在我们来谈谈见地。就像刚才所讲的,见地是我们的驱动力,它是每一件事情的驱动力。见地基本上等同于一种想法。在现今的世界,人们会想,房车、宝马车是好的,或苗条的身材是好的,这就是见地。然后动机就出现了,对吧!当然,动机也深受各种外缘的影响。在时尚这类杂质出现以前,我想没有很多人想要变苗条的动机,而现在因为这些外缘,你有了想变苗条的动机。你认为变苗条的这个想法是究竟真理,所以你怎么做呢?你阅读一切有关书籍,你参加研讨会,这就是“修”;然后你减少饭量,开始跑步,尝试各种草药,这就是“行”。
所以见地非常重要。我现在来跟大家分享佛陀悉达多所提出的四个基本的见地。第一个见地是,他发现不论何时何地,只要某个事物是和合而成的,它就是无常的。即使是把两个东西放在一起的这个和合行为,就已经是无常,因为形状改变了,颜色改变了,大小也改变了。虽然这个道理听起来简单,可是要去习惯它却很不容易。
我举一个声闻乘当中很有名的例子。佛陀说,每当你看着自己的手,你就犯了三个基本的错误。第一个错误是,你把它看成一个整体而不是部分,你不会说也不会想:“我可以握你的血管、骨头和皮肤吗?”因为你把它当作一整只手来看待。我们总是从整体的角度看待事物。事实上并不存在一只手,存在的是许多不同东西的分子。我们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,我们认为今天的手就是昨天的手,这也不是事实。如果今天的手和昨天完全相同,那么制造护肤乳液的公司就没生意做了。不过虽然我们看见这只手每天、每分、每秒都在老化,我们还是认为它始终是同一只手。第三个错误是,我们认为手是独立的个体,它不依赖于任何其他东西存在。
佛陀发现,这些基本的错误见地导致我们受苦。怎么讲呢?你认为这只手会持续下去,认为它是恒常的,于是你对它产生执着,你从来不会想这只手有天会进到棺材里去。你走遍世界各地,试着保护它,佛教徒甚至会到上师面前请求加持,好让它健康长寿。容我跟大家开个玩笑,对中国人而言,长寿很重要,对吗?我们经常看到一个老人手持仙桃的画像。但你这样想,就已经把自己带离了真理,因为不管你怎么做,手都是无常的。错误的想法将导致你承受各种不必要的痛苦。我们不会享受到任何乐趣,因为我们忙着照顾这只手。
让我们稍微换个角度来看。佛陀提出的第一个真理、第一个见地——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,并不见得像许多人认为的是件坏事;事实上、无常是个非常好的消息。如果你的手愈来愈干,就应该买乳霜。为什么?因为无常,所以乳霜有效。如果你现在不是百万富翁,那么感谢无常,你可以变成百万富翁。所以不要把无常想成是宗教式的威胁——“喂,你最好规矩一点,不然会被砍头或下地狱。”根据无常这个见地,你可以发展出一种接受真理的态度。
为了要人们了解这个真理,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方法——跟“修”有关的方法,跟“行”有关的方法。如果你去缅甸或泰国那样的国家,你会看到他们的出家人都是剃光头。把头剃光这个行为是一种纪律,目的是为了向你提醒无常,而不是因为佛对长头发过敏,所以强制规定剃光头。所有这些仪式、制度,其实都是要引领你走向真理,但不幸的是,我们对仪式太过着迷,反而忘记背后隐藏的意义——无常。
回到今天的第一个问题,“我们为什么要佛教?”简单的回答是,这样我们可以有一个很好的、持久的、便宜的,而且可随身携带的乐趣。这要如何办到呢?就是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。借着这个见地,即使有人祝你长命百岁,或是你正经历最忧郁沮丧的时刻,你都能泰然自若。不晓得中文有没有这样的说法“时间治愈一切”,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。
对了,我应该告诉你们一件事。当悉达多王子思索如何追寻真理时,他是非常务实的,他的一切教法都非常务实。我相信悉达多王子有足够的智力,去研究他禅坐地方的周遭环境,或研究鹿和象所吃的食物,他可以做出很棒的研究。可是一项具有突破性的有关鹿的消化系统的研究,只能帮助几只鹿而已,而悉达多真正想要探索的,是一切问题的起因。他了解到,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不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——所有的一切事物,无一例外。
我们的第二个问题,也就是第二个见地要回答的,是所有痛苦从何而来?我说的不是头痛、胃痛这类粗浅的痛苦。我们多数人一直活在不确定感之中。就像这场演讲结束后,我们能不能见到我们的亲朋好友?我们不知道。
造成这种痛苦的基本原因是什么?佛陀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答案:“噢,我看到银河系之外,有一股邪恶势力在侵扰我们。”他没有这么说。佛陀发现没有外在的恶煞,而只有对“我”的执着在带给我们痛苦。所有直接或间接跟我执有关的心绪或情绪,都会导致痛苦。我们一切的情绪,诸如爱、恨、嫉妒等,基本上都来自我执。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。我们人类都喜欢怪罪别人,而根据第二个见地,我们不能怪罪任何人;如果一定要怪罪的话,就怪这个我执的习气。“无我”在佛教研究里是个非常大的主题,我们能听到很多这方面的开示。
佛陀并不是因为发现自我是邪恶的,所以说我执是错误的,完全不是这样。所以我会说第二个见地也和宗教无关。可是很遗憾,思维“无我”的技巧或工具也变得非常宗教化。佛陀不是因为发现自我很邪恶,所以说执著于自我导致痛苦。事实上,他发现自我根本不存在,所以执著于自我是错误的,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受苦的原因。了解这点很重要。
你们都知道,我们佛教徒常常会说:“噢,我很自我,我很自私。”我们总是以伦理道德或宗教观点来批判自己。佛陀说一切是因缘所生。所谓的“无明”,与“我执”基本上是同义的。无明就是当你看着某个东西,你认为它牢不可破,但其实它是由一些短暂、无常的东西组合而成。就像这张桌子,它有桌脚、桌板,所有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,就变成了我们所说的桌子。
也许你们已经了解这个把戏了,不过我再给大家演示一下,但是我只能用英文来写。如果我给你们看这个(纸上横写这阿拉伯数字12,13,14),你们会怎么读?你会读成12,13,14,对吧!现在这同样的东西,我把它用不同的方法展示出来(纸被折起来,只留13,仁波切在13上面写A,在13下面写C),现在13变成B了。为什么?因为加了A跟C,我们的心也跟着转移了。当13在12和14之间,它是13;可是当这个13在A和C之间,就变成B了。跟悉达多辩论就像这样,你永远可以跟他争辩,这是他的长处。你永远不应该相信一面之词。根据悉达多的说法,任何一件事物都像13或B一样,某些东西被组合在一起会产生某种作用,但是这个作用可以因为加入新的元素而改变。如果我在这张桌子上放一张床单、一个枕头跟一条毯子,它就变成一张床;如果我把这张桌子劈成碎块放到厨房里,它大概就变成生火的木材了。所以悉达多认为,所有的自我就跟13或B一样,你看到的是许多元素的组合,包括形状、感觉等。在佛法研究里,这是一个很大的主题。
我相信你们很多人都知道《心经》,其中说道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、、、、、、无眼耳鼻舌身意、、、、、、”根据佛陀的说法,当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,你就产生一个“自我”的概念,可是它根本不存在。但这正是你所执着的东西,所以很荒谬。不过虽然听起来很容易,真要跟我执战斗却非常困难,因为这是我们的老习惯。就连戒烟都非常难,而抽烟跟我执相比还算是个新的习惯,因为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拿着烟。我执是一个非常老旧的习惯,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?
就像刚才讲的,因为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,我们认为有一个“自我”。然后我们搭建了很多藏身之处,让自我感到舒适、安全而有力量,比如钱财,权力、影响力、友谊等。如果没有自我,就没有经济;如果佛陀所说的真的奏效,许多人真正开始修习无我,那市场经济就会垮掉。因为不安全感消失了,没有了不安全感,就没有生意可做。我对生意懂得不多,不过看起来这就是市场经济的精髓所在。有人试着告诉我们,我们缺少某样东西,应该拥有某样东西,好让这个不存在的自我感到更安全、更舒适一点。而在这个让并不存在自我更舒适的过程中,从宏观来看,我们摧毁了我们的世界,摧毁了环境,摧毁了一切;从微观来看,当我们对朋友与家人说我们爱他们,我们其实爱的是自己,我们想把他们放到架子上,以便在想用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到。
这就是佛陀提出的第二个见地——一切源自自我的情绪皆苦。如同我刚才讲的,这个见地与宗教无关,也和道德伦常无关。可是在佛教里,经常谈到道德伦常,我们有一整套的“律”,其中所有内容都是为了解真理而设计的。正如刚才说过,在枪杆的威胁下,你会说天空是绿的。这整个复杂的修行道路,都是佛陀亲自开示的。
《金刚经》在中国很受欢迎,也许你们有些人记得,佛陀在这部经里说:若以色相见我,是邪见。他也说到:佛的各种身相并不真实,也不存在。当然,这很难理解。我们想要个救世主,想要个可以怪罪的人,或当我们没有任何选择时,我们想要个可以祈求的对象。我们佛教徒谈论金身的佛,因为我们喜欢金子,从来没有谁谈过木炭颜色的佛。如果你看着佛的各种身相,你就会了解到,这又是另一种善巧方便。我们所谈的真理就是佛,出了佛之外,没有其他真理。真理无色、无形,也不是铜做的,可是我们要用某种方式让人们对这个真理有兴趣,这很重要。如果你爱某个人,真的希望他快乐,真的希望带给他快乐的因,你就会做任何事来引导他走向真理,走向快乐的因。
我想试着谈谈佛的慈悲心。佛希望让人们了悟真理,但是从常人角度来看,真理是苦的。例如三天前我在印度参加一场非常盛大的婚礼,我实在不能跑到这对素未谋面的新人面前跟他们说:“知道吗?你们有一天会死。还有,因为你俩都是凡人,所以你们会常吵架,意见不和、、、、、、”为了传达真理,你得让真理看起来很吸引人,这就是佛教徒把佛像漆成金色的原因。当然后来发展得更复杂了,有人喜欢蓝色,于是有了天蓝宝石色的佛像;有人喜欢珊瑚,所以阿弥陀佛是红色的,诸如此类。
假如你仔细检验佛教的这些方法就会发现,如果它真实可靠,总能引导你走向真理。举例来说,佛有金身,或者垂到肩上的耳朵,这些是我们佛教徒引以为傲的佛的特质。但认真来讲,你真的会跟这样的人约会吗?你会骄傲地向你的朋友介绍你的男朋友是金色皮肤,耳朵垂到肩膀上吗?所以说这些佛教的象征都是设计出来的,是为了吸引你、引导你走向真理。只要你仍受制于色彩和形状,你就仍受制于和合的现象。 我很难把这些佛教的见地在很短的时间里说清楚,它们的意涵非常广大。